近些天，湘西人微信朋友圈被一条让人心痛的消息和各种纪念文章霸屏。同时，一场2023年的特大端午雨引来山洪，霸了湘西沟壑溪谷。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此时，我站在自家吊脚楼上，远近吊脚楼以及200米远处横跨万溶江的“喜鹭桥”上的三五人群，跟我一样观望着楼下滚滚山洪，洪水从万溶江上游的苗乡携来一些大树小树，连同枯枝败叶，猛兽一般冲下来，撞到前方那列仓黑的石崖，昏了头，急急在漩潭猛翻几个跟头，复退回我的楼下，清醒清醒，留下一些泥沙枯枝，再汇聚，朝对面九合塔脚边斜横过去。九合塔矗立的尖角园，是万溶江在万万年里携带的泥土沙石朝河里堆积延展的一个凸点，这时，斜横过去的洪水被凸点撞了一下，卸落一些泥沙渣滓，沿河岸涌入东南向一个大湾，防洪堤挡住了，顺势向东北向转头，身后拖出一条长长河湾，万万年，万溶江成就了乾州古城八景之一——“潕水还清”。历代文人骚客绞尽脑汁为这美景作诗作画，清代的程宝文作的一首《潕水还清》最贴其神韵：

空明四映碧琉璃，

潕水光澄澈翠陂。

练曳千重消野马，

带萦九曲洞盘漓。

少小离家的湘西籍著名画家黄永玉，不一定知道这河湾叫漩潭，但他在自传体长篇小说《无愁河里的浪荡汉子》叙说小小少年序子，在一个春天的早晨乘一顶简易木轿，离开凤凰小城和亲人，去长沙。傍晚时，进乾州古城西关的鳌头坡小街，走二三百米的古官道进乾州古城。第二天，当他临上汽车去沅陵时，回望来路，一眼瞥见漩潭那道美丽河湾，那一刻，序子把河湾藏在了心底。尔后，序子到了常德、长沙、上海……序子越走越远，直至成了大画家。长到90岁的序子，将漩潭那道河湾从心底取出，先在画纸上画了一座“喜鹭桥”，然后，捐500万，将画纸上的桥以汉白玉石材建筑在美丽的河湾之上。喜鹭桥晶莹剔透，线条柔美，呈白鹭展翅状。画家还在桥面中心设计一泓漩潭，几只白鹭嬉戏其间，惟妙惟肖的白鹭戏水，溅起一片浓浓乡愁。

喜鹭桥离九合塔二百米远近，遥相呼应，游人在九合塔打卡后，必来到喜鹭桥照相打卡。

我每天跟喜鹭桥迎面相望，它是画家在家乡捐建的第九座桥。离此桥500米左右的下游，即乾州古城核心区，90多岁的画家又捐了2000万建了一座“画桥”，这是画家在家乡捐建的第十座石桥。中国当代知名建筑师张永和受画家委托，给这片艺术沃土设计画桥，下层可供人们通行、乘凉、唱戏、垂钓，摆摊，上两层设计了大小展厅，可以承办国家级、世界级的各种艺术作品展。画家原答应回乡参加画桥竣工和首场画展的，可是家乡人们没等到画家回来，却等来了他于6月13日在北京仙逝的消息。

家乡亲朋好友悲痛的泪水融入滚滚端午水，流过画家捐建的以“风、雪、雨、雾”“肥、爱、花、醉”“喜鹭桥”“画桥”命名的一座座石桥的桥孔，追忆画家传奇的一生。

“风、雪、雨、雾”四座风雨桥与原有的古虹桥，轻盈曼妙的身姿，与穿越凤凰古城的清清沱江水、两岸拙朴的吊脚楼、江边翠色逼人的树木幽簧融为一体，河雾山岚缠来绕去，这韵致，神仙也喜欢啊！于是，游人多起来，“旅拍”在湘西火起来。远远近近的人们坐飞机、乘高铁、自驾汽车，快赶慢赶，为的是站在这座座美妙的桥上掬一捧清莹的水，披一绺嫩红的霞光，让疲惫的心灵栖息于吊脚楼，真真切切诗意一回。

画家自年少离家在外打拼，艰苦奋斗几十年，直到年近九十摔了一跤，才暂停了工作休养，当与前来北京探望他的家乡亲朋聊天时得知，凤凰县高级中学迁出古城区，在沱江上游建了新校，由于桥少，桥间距离远，老师、学生上下学过河很不方便时，画家憋在心里对家乡的那份赤子之情更加炽烈。他也许觉得之前为家乡做的实事还不够表达他的赤子之心。

之前，他曾出资200万为他和表叔沈从文的母校文昌阁小学建了一座像样的大礼堂；他还把一辈子的收藏捐献给了设在家乡的吉首大学，吉首大学为感恩画家，为此建了“黄永玉博物馆”;2001年农历四月初八，逢家乡凤凰举办隆重的传统节日“苗族四月八跳花节”，画家带着35幅美术精品回凤凰举办作品还乡展。据知情人透露，他推掉了很多邀请展，却坚持回凤凰办展，为的是为家乡加油。

那次伤情刚好转，画家急急回到故乡凤凰，87岁的老人开始为“风、雪、雨、雾”四座风雨桥筹建而紧张工作，筹资、选址、设计、为桥取名，皆亲力亲为，他特将“雨”桥设置在高级中学的大门前，老师学生走出校门便可上桥过河。

“风、雪、雨、雾”四座风雨桥共计1100万的建设费用，由画家全额筹资。

沱江上的四桥开始施工，州府吉首市有关领导前来拜访画家，头脑敏捷的老画家明白客人登门的来意，毫不犹豫，决定厚此厚彼，在市领导的陪同下，从凤凰来到吉首市峒河老渡口。这老渡口因峒河曾经的兴旺水运而兴盛过，苗乡的桐油、茶叶、草药、木材在这上船，下峒河，进沅水。这里曾经是一处热闹的所在，客栈、茶馆酒馆、钱庄布满整条河街。1982年5月，画家陪80岁的表叔沈从文和表婶张兆和回乡，5月25日下午，他们参观过湘西州博物馆，然后径直去了吉首峒河老渡口，陪同去的湘西州《团结报》记者颜家文后来撰文《沈从文三次回家乡》，对当时的情景叙说道：峒河刚涨过端午水，豆绿的河水染了些许的黄，沿河两岸吊脚楼鳞次栉比，一条下河的石阶上，洗衣洗菜的人来来去去。夕阳给对门桐油板壁涂上一层金色，一切都显得安详、和谐。面对眼前的一切，沈老感慨：“真想在这里修个房子住下来啊！”然后，沈老在石阶上坐下来，指点着渡口两岸回忆：“过去，这二面河坎上的房子都是桐油商行，油桶一码一码的堆满了，过渡呢，由一个盲人主持。”接着，沈老感叹：“我的《边城》电影要到这里选外景。”

河面逐渐暗下来，炊烟从两岸吊脚楼里飘出来，弥漫在河面，河面浮了一层淡淡的紫雾。沈老出神地望着，有些伤感：“真不想离开啊！”

颜家文记得当时的情形，画家当然也记得。他将四座以“肥”“爱”“花”“醉”命名的石桥，就设计在从文表叔不想离开的吉首市峒河老渡口。也许是想冲淡表叔“美总是愁人的”的忧郁，画家特为四桥塑了系列呈现诙谐、风趣幽默的雕像。我观赏过这些雕像，我信，你不管受到多大的委屈，内心有多么不爽，一旦走近这些雕像，你下垂的笑肌立马会提起来。

“肥、爱、花、醉”四座桥耗费2000万，同样由画家全额筹资。

我喜欢画家写的一首著名的诗：

我的心，只有我的心

我画画，让人民高兴

……

我的血是O型，谁要就拿去

它对谁都合适

我的心，只有我的心

亲爱的故乡

这是你的

这首诗，画家写在2001年农历四月初八回故乡举办作品还乡展的前言里。那时我作为湘西州《边城视听报》的一名小记者，被派回家乡凤凰就画家的作品展做采访。我害羞胆小，也不懂画。但我读过画家著名的散文《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》《永不回来的风景》《一路唱回故乡》等。我读懂了画家的心和对家乡的一片深情，就算他身处堪称世上最好居住的意大利翡冷翠，半夜听到杜娟叫，便会惊喜地从床上坐起:“自从离开故乡以来，好久没听到杜娟叫了……”

翡冷翠有座古老的石桥，桥上两排房子原来是卖牛羊猪鱼肉的档口，后来一位叫“梅蒂奇”的大公下令改为金银珠宝首饰的买卖街，老桥的身价一下子飞升，每天从早到晚挤满了游客。为了翡冷翠，为了这座桥，全世界的游客都要到这里站一站，照相留影。这让画家牵挂起家乡的虹桥，他决心做中国的“梅蒂奇”。他开始为家乡的文化旅游开发出点子，奔走游说保护开发凤凰历史文化资源。终于，依旧修旧的虹桥于2000年12月得以重现，全世界的游客为了凤凰，为了这座桥，都要到这里站一站，照相留念。

那次画家作品还乡展，我写的题为《老头还乡》小通讯贴着画家的心，画家的侄儿黄毅向我转达他大伯对《老头还乡》的喜欢，称我是最懂他的记者。

是啊，我懂他的赤子之心，懂他对家乡和家乡人们的眷眷之情、眷恋之情。

我懂画家每次别离故乡，总把心掰下一半留在故乡……